生命很長,日子很短,我知道爺爺都希望我們好好的,細數生命裡美好的時光。

Kristen Moore.

Fashion Model

我的爺爺

偷東西不好,但是我們要偷藝

小學和中學的午後, 我放學回家會坐在家裡餐桌上看國語日報,爺爺總會從三樓的家走上四樓來和我打招呼。爺爺會面對面反覆著講著他的故事。

「你看,爺爺不用放大鏡也可以看到這些小字」

爺爺從西裝兜裏拿出身分證大小的夾子,裡面裝滿各種證件和卡片。拿出其中一張卡片,念出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。

「爺爺七十多歲啦,牙齒和眼睛都保養的很好。不用戴眼鏡,不用放大鏡,也沒有裝假牙。」

為了多了解我們的生活,爺爺在我們上小學期間會帶我和弟弟走到車站等公車,放學後也習慣和我們聊聊學校生活和他的生活,培養祖孫情懷。他也會講講越洋來台奮鬥的精采故事。

十四歲為著生計從東北隻身來到台灣,從此便開始落地生根。先考上高中夜間部,後來更考上大學。 畢業後在鐵路局從站員做起,不斷升遷的過程曾在板橋高雄等大站服務,退休前擔任鐵路局貨物處總經理。

爺爺ㄧ生節儉持家,但在學習上非常投入。沒錢去上課便默默從旁學習,因為他認為偷藝是必須的。從書法到山水畫,每一項成就都來自累積,不斷在每一個人身上學習。

爺爺總說偷東西不好,但是我們要偷藝。這是我在每天放學午後從爺爺身上偷來的。

爺爺有一次買了路邊的小籠包給我們當周日早餐,甜辣醬配上多汁的小籠包,第一次吃到的我直呼好吃。

連續幾個月的週日早上,都會看到預先買好小籠包。

因為他知道孫女愛吃。

小學四到六年級有一門文化課,我推薦爺爺來當書法老師。每週四下午一點,爺爺都準時地來到班上。黑板上預先放著一大張白色宣紙,只見爺爺打開隨身公事包,拿出文房四寶,挑選兼豪或狼毫的毛筆,沾著濃墨,一筆一筆的示範給同學看。

學校裡專任書法老師也坐在學生中間一起學習,看到爺爺寫的字,讚嘆不已。

作為孫女,總是沾著他的光。

從東北隻身漂洋來到台灣

總想回家鄉看看自己幾十年思念的老家

漂流在海外

總想回家看看生病的爺爺

我們都希望早點回家

是什麼把我們串在一起 又是什麼使我們分開

是愛 也是愛

生命很短,日子很長,還沒來的及停下腳步,細訴路途上的風景

我們都是一個人加上另一個人的樣子

身上都有著部分重疊的影子

鬓发如云笑起來眉毛彎彎

時間和空間的差距讓我們不再了解對方

但在這個時候

又回到了滋養自己的起源

生命很長,日子很短,我知道爺爺都希望我們好好的,細數生命裡美好的時光。

那些年的成長

爺爺從孩子小的時候,就會替他們注意選好的導師、班級和興趣;
記得民國56年的暑假,爺爺帶兒子去台北內湖找到天主教方濟中學,後來把兩個女兒都送去那學校讀書住校三年,後來大女兒考上省立新竹女中;小女兒考高中的時候也請了一位英文名師補習,後來也考上了省立竹南高中,後來也都順利進入專院校。

於民國50年左右,當時的公務人員,薪水不多非常清苦,於是想做點副業增加收入,爺爺做過的副業有:
-養鴨賣鴨蛋,
-種香菇,
但都不太成功;
於是於民國52年

養羊賣羊奶:

當時養的是瑞士種和紐西蘭種的白色乳羊, 必須早上五點鐘起床餵羊、擠羊奶,分瓶裝,高溫消毒,請工人分送到訂戶;還要請人割草、拿豆腐渣、麩皮、豆餅、鹽來餵羊, 回收的瓶子,還要清洗,晾乾; 晚上還要再擠一次羊奶和清除羊糞! 如此在左營3年半、宜蘭3年半,新竹6年,共13年辛苦的養羊家庭副業!

爺爺年輕時在日本人佔據大陸東北的鐵路局上班。那時日本的敗象已露,日本政府一方面加緊佔領地的橫爭暴歛,一方面要求全體國民勒緊褲帶,改吃粗糧,把白米留給軍人吃。有一次到日本主管家裡,看到兩個幼兒哭鬧著想吃米飯。惻隱之心油然而生,就弄了一小袋白米(雖說管制得很嚴,中國農民偷偷地藏ㄧ些稻米自用,還是有辦法的)送到長官家裡。日本主管說自己是日本國民,又是公務員,應遵守政府的號令,所以婉謝好意。日本國民的素質實在令人欽佩。

大陸1980年開始改革開放(以前有海外關係的人是被整的對象)鼓勵人民和海外親朋連絡,希望海外僑胞回大陸投資,帶動經濟發展。1985-6 年ㄧ封從大陸東北,沒有地址只寫台灣省鐵路局的信竟然展轉寄達,大概信封上「母子失散四十年,拜託各有關單位幫忙。」的說明,感動了所有經手的郵務人員吧。收件人是張宗恕。爺爺終於和老家連絡上,信是爺爺弟弟的大女兒寫的⋯說爺爺的媽媽還活著,每天盼著大兒子也還活著,能有相見的機會⋯。那時台灣還嚴禁與匪區(大陸)通信,爺爺問我「做為一個忠貞的國民黨員,應該遵守國家的規定,不該和匪區通信?但是⋯」我跟爺爺說不要管規定了,國民黨批評共產黨沒有人性,要人民「不愛媽媽,不愛爸爸,只愛共產黨!」那國民黨不準人民和媽媽通信不是一樣沒有人性?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話有幫助,爺爺透過日本的朋友終於和東北老家聯絡上。我還記得下一封寄來的信有一張黑白的相片,想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老相機拍的。是爺爺的媽媽,穿著老一代中國女人穿的青色長袍,坐在藤椅上,在院子裏溫暖的陽光下正心滿意足、愛不釋手地看著兒子寄來的相片。(信應該是別人讀給她聽的,老太太不識字吧)爺爺弟弟的女兒後來跟我們說,爺爺第一封隨信寄去的美金,對那時候的他們是一 筆不小的財富,小心翼翼地拿到銀行換人民幣,銀行員也小心翼翼地看了又看,怕是假鈔吧。爺爺聽說老太太比較缺乏保暖的貼身衣物,買了一堆衛生衣、毛背心寄去⋯可惜還沒寄到,老太太就撒手人寰了。我估計老太太之前一直撐著、盼著,沒有大兒子的消息還不能死。現在放心了,兒子在台灣還活著,還活得很好,成家立業!

最親愛的父親

 

我最親愛的父親張宗恕,遼寧省遼陽人,屬於中國近代最苦難的一代,歷經日寇侵華,顛沛流離,是唱著「⋯高梁肥、大豆香,遍地黃金遭災殃⋯」長大的。接著國共內戰,生靈塗炭⋯二十歲出頭,隻身來台,從此骨肉乖離,嚐盡了生離死別。但父親生性溫潤敦厚,又堅毅不拔,工作上總是勤奮不懈,以身作則,所以他領導的車站總是成績優異。生活上他疼家愛家,寵愛他的妻子,溺愛我們三兄妹。但父親作事數十年如一日的恆心與勤奮,也給了我們最大的身教。父親的書法,字如其人,端正溫暖,我最喜歡的是他寫的禮運大同篇,一直掛在我的書房,睹物思人,總是留給我無限的懷念。

父親也特別疼愛我的兩個兒女,最記得父親每個週末一大早都要搭兩班公車,從石牌到新店,再轉搭社區巴士,可說是千里迢迢,到我家來看他最疼愛的兩個外孫、孫女。而且完全秉持他ㄧ向的風格,直到我們移民到洛杉磯為止,好幾年間「從無間斷」。至今,孫子女都已為人父為人母,最難忘的就是父親每週日帶給他們的快樂。

父親也常書寫朱伯倫治家格言,分贈親友。這是不短的一篇文章,沒有數十年的功夫,要一氣呵成是不容易的。難能可貴的是父親不只是寫,也一輩子身體力行朱子的格言,如 「與肩挑貿易,勿貪便宜」「兄弟叔侄應分多潤寡」我的先生最感念父親當年毫不嫌棄他的貧無立錐,同意我們的婚事,父親說「嫁女擇佳婿,勿索重聘」並且婚後在生活上、財務上多方協助,直至我們可以站穩腳步。

父親晚年失智,但我很確定的是,他最後才認不出來的人是我,因為我一直是他最心愛的長女,常常說我長得很像他留在東北家鄉的妹妹。我知道除了疼我,還有對他在大陸的父母、家人滿滿的思念。
父親最近因器官衰竭,已進入人生的最後階段,父親今年九十五歲了,已算是高壽,但我還是不捨落淚。祈盼父親能沒有痛苦地安息主懷,和他天上的父母、妻子、親人再相聚。